我的四叔,是一位情种。早年间父亲曾将他安置在矿上上班,他回老家的路上一眼看到了还是姑娘的四婶,他和我说,真的就和子弹打中一样,由此坠入情网,舍弃太原的工作,回了兴县。熏枣赚钱他熏枣,跑车赚钱他跑车,汽修赚钱他汽修,唯一的目的就是养活三个孩子,让四婶衣食无忧。
我的四叔,是一位江湖人士,就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草莽英雄,相信拳头、相信实力、相信钱、相信好勇斗狠。最传奇的是,他和隔壁汽修厂争地盘,对方用啤酒瓶砸自己头上向他示威,他直接拿起一把手钳,从嘴里活生生拔了一颗牙放到了对方手里,从此四叔在兴县名声四起,再无人招惹。
年的时候,我妹给我打电话,医院看病,我问怎么回事,她说当地医生建议来太原看病,咳嗽总是不好。
四叔最初只是咳嗽,以为只是感冒,没当回事,过了一个多月还咳,找诊所看了看,开了点抗生素,还是不管用,医院,医生让做了个CT,说你到太原看去吧,你这病我们这儿看不了,其他的也不再多说。
医院呼吸科的号,医生一看,说肺部占位,四叔听不懂占位,问占位是什么意思?医生看了看我,我看了看妹妹,妹妹暗暗摇头,沉默三秒后,医生叹口气说,占位就是占位,需要住院。我有时候觉得,中文真的挺有意思,一个性质的东西,可以用多种表达,占位、肿瘤、肺癌……
由于四叔肺部的占位已经挤压了气管,气管镜下不去,我陪四叔去北大三院做了超声引导下的气管镜,结果是低分化小细胞肺癌,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肺癌,已经有部分转移,失去了手术机会。回太原后,四叔直接从呼吸科转入了放疗科,护士长说正好有个双人间,四叔却说家大好,主动住进了六人间。
放疗科的病房总有一种特别的压抑,四叔天天逗其他几个病人,今天说这个剃了光头的病人像个蘑菇,明天说那个定位身上画线的病人像块黑板。慑于江湖人士特有的匪气,和他同病房的病人大多敢怒不敢言。他的床头就挂着病历卡,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“低分化小细胞肺癌”,四叔不认识那个“癌”字。我以为那些病友都是慑于四叔的匪气,后来有个病友可能觉得自己真不行了,出院的时候给四叔放了一千块钱,说“老建,你好好活着,这几个月全凭你了”,后来其他几个病友出院的时候,也都给这个一直取笑他们的中年土匪送点东西,表达这几个月来的感谢。我看着他们走出那扇门,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有的再没回来,有的回来已是膏肓。
四叔从十几岁就开始抽烟,自从得了肺癌,医生就禁止他吸烟,每次去了病房,他总会和我要支烟,用上嘴唇卡在鼻子上深深吸一口,我逗他说点上吧?他总用“咳……咳……”回应我。四叔爱吃肉,尤其爱吃猪蹄,但病了后,医生不让吃高脂肪的,每天中午去病房看他,他偷偷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完整的猪蹄让我给他拿着,之后叔侄俩躲到楼道里啃猪蹄。
有一天,躺病床上的四叔跷着脚边剔牙边和正在准备饭的妹妹说,我们回兴县吧。妹妹问怎么了?四叔说,不花钱我怕你们心里难受,村里人也笑话,以后你们不好活人。我估计钱花得差不多了,活人不能让死人拖死,你和你哥还都没结婚,剩下的钱分三份,一份给你妈养老,一份做你哥的聘礼,一份做你的嫁妆,你小弟弟机灵得很,缺不了钱,不给他留钱了,把家里的半挂车留给他。
妹妹说,你想啥了,又不是啥大病?四叔说,我不认识字,但是你看两个月,病房里来来回回这么多病人,走了的,都留我电话了,哪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?我不认识那个字,但三张口要吃大山,能是啥好字?我估计是“癌”,我不能让病拖垮你们。妹妹还想再说什么,四叔开始自己穿戴整齐,就和年少时一样精神,独自走出了病房。
再见到四叔,是一个月以后,妹妹打电话说,哥,我爸不行了,你要不回来再见他最后一面吧?次日,我回了兴县。
四叔那会儿已经病得脱了形,躺在炕上,曾经一米七五的个子,像个孩子一样佝偻着,瘦得只有七八十斤的样子。7月的兴县夏季炎热,窗户上有一个缝透气,四叔像一只被束缚已久的怪兽,喉咙里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声,那个曾经用手钳拔牙的汉子喘息一会儿和我说,“侠,把窗户关了,风进来就和刀子一样割我……”
第三天,四叔过世,又过了七天,四叔下葬。
滔滔黄河水从村口流过,天地不仁,逝者如斯,我们能带走什么?留下什么?
王继侠